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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山居幽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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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寒來暑往,又到了一年夏末。江蘺棲居的山頭原沒有名字,她便取“道人有道山不孤”之意,起名為不孤山。

不孤山上還是嘉樹蔥蘢,蟬鳴花躁的季節。

山月居地方五丈,中間確無一個隔間。風從南門吹入,往往一貫到底,撩動得珠簾琤瑽作響。一下兩下,好像少婦撥弄著匣中珠飾,讓人更覺得百無聊賴。

小樓正中側臥著一名女子,她閉目小憩,曲眉豐頰,濃黑的睫毛投下兩簇扇形的陰影,腮上透出誘人的蜜桃色,說不盡的青春嬌艷。

見好友酣睡,江蘺示意幾步開外猛力翻書的男子把動作放輕些,然後拾起案上一把團扇,玉腕輕搖,為杜蘅驅走暑熱。

男子好似故意一般,抖了抖手裏的小冊子弄出些聲響,以示自己絕不會輕易遵從江蘺的指示。接著振袖起身,大步流星而又悄無聲息地走出屋去。江蘺知他嘴硬心軟,心中一笑。

該男子道號重巖,他入門較晚,輩分也比江、杜低,但因為年齡相仿,二人並沒有逼迫他管自己叫一聲“師叔”。

這位師侄在玉浮派弟子中真算一個異類,或者說,不管以何種標準視之,他都是個十足的怪胎。他自稱學貫古今,又好高談闊論,曾因與永寧寺的高僧辯論而聲名大噪,跟師父頂嘴更是家常便飯。有人說他是卓爾不群的風流才子,有人嗤他為嘩眾取寵的張狂小道,但不管旁人如何毀譽,江蘺都覺得在那言行無狀的表象之下,在縱橫馳驟的行文之中,在筆鋒穎脫的字裏行間,他都還別有一番孤高雅潤的情懷,那是包括自己在內的“旁人”都未必懂得的。

重巖的父親似乎在蜀中任職,具體是多大的官兒,江蘺沒有問過,她只知道他衣飾華貴,但峨冠博帶與他那纖瘦的身材實不相稱。他周身散播的香氣也非來自修行所用的芳草,而是在蜀中最有名的鋪子裏以重金購得的香料。更有傳聞說他曾下山狎妓為樂,吃喝嫖賭無一不沾。若非面相文弱清秀,恐怕誰見了他都會覺得這是個面目可憎的紈絝子弟。

不過,雖然舉止乖謬,但除了平時拌嘴鬥氣、且對自己的浪蕩事跡直言不諱之外,實際上重巖對她們姐妹幾人並沒有半點逾矩。比如他從不孤身來找江蘺,也很少在此逗留到黃昏之後。

同樣必須在日落之前離去的還有杜蘅。近年來修道界跟朝廷走得越來越近,同門弟子之中便有人糾集了一個小團體,每月數次夜談朝事,好學的杜蘅幾乎期期赴會。今日又逢夜談之期,眼看暮色將沈,江蘺一手把盛著香糖果子的梅紅匣子端到杜蘅鼻尖,一手推推她的肩膀,說道:“快起來,吃兩個果子就得走了。”

杜蘅迷迷糊糊地醒轉,看到霞輝透過西窗把屋子裏映得通紅,嚇了一跳,問:“什麽時辰了?”

江蘺不由分說地抓起一個香糖果子塞進杜蘅口中,回答:“戌時一刻,你沒睡多久。”

杜蘅這才回過神來,緩緩坐起,鼓著腮幫子問:“臭蟲呢?他回去溫習經卷啦?”

江蘺也滿口吃食,說話含混不清:“不不不,他好像打算去參加你們談論朝政的小聚會。”

杜蘅一口把香糖果子吞咽下去,噎得咳嗽了兩聲後,重重地嘆了口氣:“唉,他這人整天一副‘老子什麽都知道’的樣子,真讓人受不了。明天都要考試了,他還有那個閑心!”

蟬鳴聲愈躁,引人去看窗外琥珀一般的天色。江蘺神閑氣靜,似乎一點也不為重巖擔心:“你放心吧,重巖師侄肯定會背著我們偷偷學習的。”

杜蘅點點頭表示讚同。

兩個果子下肚,杜蘅撣撣衣服上的碎末起身要走,但又有些不死心地問了江蘺一句:“江蘺,你跟我一起去唄?”

江蘺毫不猶豫地回絕:“我不去。”

“你又要練功?真是氣死我了——你為了能跟大師兄合修雙劍,違背自己的五行本命,強行修煉什麽土行術——這行得通嗎?啊?行得通嗎?!……你看你現在,不但仙術苦無精進,還把自己搞得——”杜蘅單手掐住江蘺的下巴往上一扳,對著她一張俏臉搖搖頭,說道:“嘖嘖嘖,真是面如土色……”

知道杜蘅的嘮叨不會這麽快停下來,江蘺低頭吃東西默不作聲。

杜蘅嘆了口氣,習慣性地把雙手插入左右相對的袖中,裝得老氣橫秋,斜睨了眼江蘺,繼續說道:“關於你這要命的相思病,前些日子我跟曦月、明玉、沅芷、岫蘿用傳音竅千裏會診,我思來想去,還是覺得曦月說得最有道理。哎,你知道她怎麽說嗎?”

江蘺試圖轉移話題:“岫蘿你都聯系上啦?”

杜蘅怒斥:“別打岔!曦月說,你想要得到陵越,很簡單!關鍵就是要好好珍惜你的花容月貌,學一點偷心大法才是正經!你想想,陵越要是對你欲罷不能,自然就會把什麽匡扶正義、修煉雙劍、振興門派、鉆研法術的事統統拋到腦後。可你這樣為他病容憔悴,就算有一天他知道你付出了很多,看到你面黃肌瘦又郁郁寡歡的樣子,他也只會感動於你的犧牲,而不會真的喜歡你啊。”

講到“陵越不會喜歡江蘺”時,杜蘅立即閉嘴,偷眼望江蘺的反應。

好在江蘺並不以為意,反而軟言勸慰杜蘅:“你們都是為我好,我知道。只不過……我沒有你說得那麽悲慘啊。因為一個機緣而改變自己先前的生活方式,正好可以開拓眼界。水命之人修土行術,雖是常人所不為,但我嘗試一下,說不定能別開生面。眼下的選擇,到日後是福是禍,尚未可知——”

“但既是心之所向,又怎能輕言放棄呢?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。”杜蘅翻了個白眼,“改天還是得請曦月親自出馬……唉,我只是覺得,你應該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,不要為別人改變太多。從前我們帶你去參加派中歡慶的活動,你都懶得不願出門,現在居然去仙箓司打起雜來了!你怎麽變那麽勤快,啊?就為了能多跟陵越相處?你倒是說說看你這樣重色輕友對嗎?”

江蘺將她推到門口,一邊說著:“好好好,我知道了,時間不早,你快去赴會吧,那麽多青年才俊在中丘眼巴巴盼著你,沒有美人在側,他們談都談不了那麽起勁。”

杜蘅無奈,只得獨自離去。

從暮色四圍,盼到朗月升空,熟悉的身影終於翩然而至。雖然相隔十丈,江蘺還是禁不住臉熱心跳。朝露亭中的酒器,已被她用花露浸過。也不知陵越自斟自飲時,是否會欣賞那一絲酒香之外沁人心脾的花氣?

江蘺很難形容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。白天在仙箓司與陵越相處,自然不乏言語交流。晚上沒有日間的人多事雜,兩人反而靜對無言。那距離似遠又近,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二人那麽親密,又好像當中相隔的十丈圍廊有如千山路遙。

黑夜好像總會讓人變得消極一些。在這樣的夜色中,她甚至覺得,月下的師兄是仙,屋中的自己是人,或者飲酒的師兄是人,而被月色照得慘白的自己是一個渴望陽世溫暖的孤魂野鬼。沒錯,就是因為陵越那一句“需要一個清靜的飲酒之地”,導致江蘺不僅不敢打擾,還怕她站在窗內看外面的風景時,風景裏的人也發現了她。所以她從來躲在房中,只用餘光判斷陵越的去留,然後在胡思亂想中沈沈睡去。

然而今天積食難消,倒沒那麽容易睡著。輾轉反側不盡,索性翻身下床,披著單薄的衣衫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,做賊似地透過東窗往外瞧了一眼,然後又挪到小屋南邊,沿著門框抱膝而坐。

正待仰望明月,不料天空油然作雲,冰輪隱沒不現。

山間本來多雲雨,這本不奇怪——怪的是閃電接連照徹天際,借著電光可見四面山林都被暴雨打得搖搖晃晃。而江蘺非但聽不到一點雷聲,伸手出去,也感受不到一絲風雨。好像這雷雨兀自繞過了山月居,轟轟雷鳴也被人施法屏蔽在外。

她被一個想法激得渾身戰栗:難道……難道是陵越師兄施咒所為?

江蘺頓時心亂如麻,噌地跳起來,用腦袋把山月居裏的柱子撞了個遍,才終於做出了決定。

她迅速閃身到銅鏡前整整衣冠,再撫一撫胸口,感覺四下只剩自己劇烈的心跳聲。

推開東門,腳軟得幾乎一個踉蹌。

有些花葉在日間蜷縮倦怠,到了夜裏反而舒展妖嬈的姿態,肆意散播香氣。江蘺覺得今晚不孤山上的氣味她會記住很久。

扶著圍欄一路小跑到朝露亭前,站定之後,她頭腦空白,絞著衣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。

陵越轉身面向她。

他頭上束發的玉簪在暗夜中光彩溢目,淡青色的衣袖無風而輕飏,亦是靈力充沛的表現。俊朗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輪廓更深,嗓音卻是一如既往的低沈且溫柔,好像一陣暖風送入人耳中:“怎麽,師妹還是被吵醒了嗎?”

江蘺覺得,就算此刻能聽到雷聲隆隆,也不如陵越這一句話能令她渾身如觸電般戰栗。

她連連搖頭,說自己並未睡下,而後她又突然想到,入夏以來總不只這一場雷雨,而此前她都睡得極為安穩,難道是陵越一直都在為她遮蔽風雨雷電?千言萬語在腦中亂成一團,最後只能支支吾吾吐出幾個字:“謝……謝謝師兄。”

陵越衣袖一揮,將上空的雷電之力扯入一個光圈,猶如明月在水中浮動一般,柔和的光芒播向朝露亭,同時手中出現一個滿盞的酒杯,遞於江蘺,道:“師妹既然無眠,不妨與師兄共飲一杯。”

江蘺小心翼翼地接過杯盞,一口下肚,喉嚨一燒,雙頰更紅。而杯中酒一盡,陵越又順手幫她斟滿了。

總不能一直灌酒不說話吧?江蘺思來想去,總算找到一個話頭:“師兄來此飲酒時總是眉頭深鎖,不知是為何事憂心?”

見陵越表情一怔,江蘺臉燒得更厲害,心裏暗罵自己愚蠢:我這麽一說,師兄豈不就知道我總偷偷看他了嗎?

因為陵越布下的結界,風雨雷電之聲全被屏蔽在外。在這個聲音都穿不透的封閉空間內,四周安靜得讓江蘺心慌。

陵越沒有正面回答,只是笑著反問了一句:“都說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,師妹難道就沒有一點煩惱的事嗎?”

江蘺欲言又止,心想:我所煩惱的事自然就是少女懷春,怎麽能讓你知道呢?還好喝得不多,要不然指不定說出什麽昏話來。她想了想,回答:“我倒沒有特別煩心的事,只是這些年來本門弟子各奔前程日成風尚,除了杜蘅,同輩中相熟的幾位都走了。就連不久前結識的重巖師侄,也很快就會申請轉去閬仙派……”

江蘺見陵越似聽非聽,心裏又打起鼓來:看來我終究還是攪和了師兄的清靜地,他會不會以後都不來了呢?不過既然已經聊上了,我就暫且說兩句,然後趁師兄厭煩之前,找個機會早早退下。

陵越接著問:“哦?那師妹可有什麽打算?”

江蘺又被問住了,老老實實地回答:“我…我沒有什麽打算,就打算留在這兒,巖居川觀,優游卒歲,跟以前一樣。”

陵越雙眼迷蒙地看向遠方,說道:“怎會沒有打算呢?人人都不滿於現狀,人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。”

江蘺聽陵越之言,覺得好像是在說自己,又好像是另有所感。她想著自己與師兄眼界高低不同,也少有共同經歷,談起天來恐怕也難免雞同鴨講。既然師兄未必著耳傾聽,那自己也盡管胡說八道吧:“師兄說得沒錯,別說人不安於現狀,連山中的草木,也日日新,月月異。人之有別於草木者,正在於可以把握自己變化的方向,去做自己想做的事。可是呢,‘變化’是一種選擇,‘不變’也是一種選擇。我的朋友們都在朝他們理想的方向變化,但是等到他們發現一切都變得無法逆轉、周遭再無一點往日的蹤跡時,我希望他們可以看到我,我什麽都不變,我還在玉浮山,保留他們用過的東西、讀過的文章,我可以做他們懷舊的憑藉……”

陵越本看不慣時下修仙者介入朝政的風氣,而江蘺口中的“不變論”,似乎也正好契合他心中所想,於是便有幾分讚許地說道:“虛靜恬淡,寂寞無為,師妹年紀輕輕,竟能做到知常守常而不妄作,倒是難得。”

江蘺不太習慣受到這樣的誇獎,辭道:“我只是胸無大志、不思進取而已。我還是很佩服杜蘅、重巖這樣好學樂進的有為之人的。”

陵越輕嗤一聲:“他們雖樂學好進,卻不以修仙為志。”

江蘺:“他們……他們跟我一樣,很小就入山中了,那時候恐怕還沒來得及想清楚該立什麽志向。我想人不會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想做什麽,很多人勞苦了一輩子,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生,為何而死。所謂‘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。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’。可能只有最幸運的人,才會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明白過來,發現自己活著的意義吧。”

陵越神色微動,問:“……那你的朋友們,都明白過來了嗎?”

想到朋友的事,江蘺臉上露出笑意,閃亮的星眸彎成兩道月牙:“我倒是沒有問過他們,姑且一猜吧。比如杜蘅,她整天去那什麽朝事談會,但其實未必對朝局感興趣,她想做的只是證明自己。至於重巖呢,古人曾說‘幽致沖妙,難本以情,萬像遐淵,思絕根尋。自不登兩龍於雲轍,騁八駿於龜途,等軒轅之訪百靈,方大禹之集會計,儒墨之說,孰使辨哉?’他雖無意於白日飛升,但遍覽六合勝景,一窺宇宙奧妙,‘登天游霧,撓挑無極’,則非修道不可得也。請恕江蘺妄斷——”江蘺頓了頓,看了一眼陵越的反應,壯了壯膽繼續說道,“除了修仙,師兄也必另有所求,否則何至於一個人在這裏喝悶酒呢?”

說了半天,江蘺竟把話題繞回了陵越“眉頭深鎖”的原因,這實在讓陵越不能不感慨眼前人心思之靈巧通透,他苦笑一聲,回答道:“師妹所料不差,師兄確實有自己想做的事。”

江蘺覺得自己唐突,不敢得意,急忙說:“師兄不願說的事,師妹不想探聽。我再幹一杯。”說罷仰頭一飲而盡,卻發現杯中物非酒。原來陵越不知江蘺酒量深淺,第二次為她“斟酒”時,便已換作清茶。江蘺又驚又喜,望向陵越羞澀一笑,以示感激。

陵越心神一蕩,也幹了一杯,道:“自得其得、自適其適便好,我等雖各有所求,但師妹也無需羨慕佩服。對了,明日靜篤班的弟子有一場考試,師妹會去閱卷嗎?”

江蘺從懷中取出青綠色的繡帕,在唇邊印了印,回答道:“明天我就不去了,參考的弟子中有重巖,他的文章我一眼就能看出來,不太適合參與評分。”

陵越:“哦?青木長老的弟子一向深居簡出,說真的,師妹肯來仙箓司幫忙,我還有幾分意外。只是不知師妹何以與重巖這般相熟?”

“相熟?”江蘺心想,陵越該不會覺得自己跟重巖有什麽暧昧關系吧?還是小心回答為好:“師兄可記得明玉?”

陵越點頭:“自然記得。”

江蘺接著說道:“明玉行走江湖,不僅自己多有著述,還兼攬收天下妙文,每月編成一冊。據說其中最精彩的幾篇,都是出自本門一個叫重巖的弟子之手。明玉欣賞他文章錦繡,所以遙遙引薦,拜托我和杜蘅多關照這位師侄。”

陵越:“重巖天分不差,是可造之材。不過,他父親是蜀中要員,想巴結他的弟子不在少數,何須你們姐妹關照?我聽你們平時管他叫什麽..‘臭蟲’?想必他沒少受你們欺負吧。”

江蘺:“哎呀師兄,要不是重巖先管明玉叫‘香包’,我們也不想嘲笑他身上那股難聞的香粉味兒啊。”

陵越哈哈一笑,道:“他身上的味道好不好聞,無關緊要。但是以香草修行,是你的本業。而不孤山,又是你的居處。師妹以後在此,無需因顧忌為兄而用內力壓制香氣。”

江蘺聽言,既為師兄不嫌棄她身上的氣味開心,又為一句“為兄”而感到不是滋味,心道:“為兄?師兄就是師兄,為什麽要自稱‘為兄’?你又不真是我兄長。”

……

不孤山四圍風高雨急,反襯得朝露亭中更加暖意融融。茶酒相伴,也不知是誰先醉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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